拉萨的太阳,偏似固执的孩子,迟迟不肯归家。指针分明已指到了九点,天色却依然如黄昏般明亮,远处雪峰上依旧镀着金边,晚霞横亘在天际线,久久不散。我立于四千余米海拔的高原上,晚风扑面而至,凉意裹挟着凛冽,浸透了骨髓,也深深浸染了脚下沉默的土地。
想家的念头不由分说,便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绪。我拨通了视频电话,屏幕闪烁片刻,便映出了父母熟悉的身影。父母在院子里乘凉,然而,灯光下父母身后的天空,却像墨汁泼洒过一般,漆黑一片,只有点点星光点缀在黑色的幕布上。我心里感到惊奇:“家里已经天黑了?”
父亲朗声笑了起来,他指着墙上挂钟:“傻小子,看钟,九点多了,外边儿天早黑透啦!”
我一时怔住,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自己窗外:高原晚阳仍然慷慨地挥洒着余晖,亮堂堂照着一片片帐篷。我愣愣地举着手机,让父母看远方依旧明亮的天空,又看看视频里泼墨似的沉沉黑暗。彼此屏幕里映照出的,分明是同一刻的时光,却分属于全然不同的两种天色——这同一瞬间被分割成了两处迥然不同的世界,一边沉静如墨,一边明亮如昼,中间横亘着漫长而无法丈量的距离。我心中激荡着一种奇异的震撼,仿佛第一次窥见了时间与空间交织而成的神秘面纱。
就在此时,我耳畔竟恍若响起了一个清亮的声音:“我是拉萨的黄昏,你唤我白就好。我们这里拥有漫长的白日,太阳仿佛也眷恋这片土地,不舍得沉入地平线。” 那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骄傲,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孤独。
随即,另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仿佛也轻轻传来:“我是洛阳的夜色,叫我黑。我的怀抱替你们拥抱着故乡的梦。” 这声音如同温存的耳语,其中又隐隐含着深沉的思念。
我默默听着,不知不觉间,视频里父母的面容已逐渐模糊,我悄然抬首仰望高原的夜空,深蓝天幕上,星辰已悄然出现,冰冷璀璨,仿佛凝固的灯,又似散落的钻。我的目光扫过周围连绵的黝黑群山,它们如同沉默的巨人,静静守护着脚下这片雪域。而营房前那面飘扬的旗帜,在夕照余晖中闪烁着金色光芒,宛如大地佩戴的一枚勋章——这光芒在渐浓的夜色里,仿佛成了连接两个世界、两种光暗的唯一信标。
我豁然明白了,原来黑夜与白昼之间,并非不可逾越的深渊;它们之间仅仅隔着一座军营的距离,一个战士的脊梁。
这高原之上的白,与平原之上的黑,虽从未相见,却已隔着千山万水,在同一个时钟的刻度里,为同一颗年轻的心传递着无声的对话。晚风如寒水般漫过群山,也漫过我年轻的肩头——营区外,群星渐渐显现;营区内,我的双脚如同扎了根一般,深深楔入这既属于白,也终将属于黑的土地。
(作者:朱京启 柳聪聪 汪昊)